一条颜料探矿视频,让哀牢山涌进了“一亿人”,人民群众从来没对进山这件事这么热情过。
与此同时,许多户外玩家发现,不必深入诡秘哀牢山,也能获得同款体验——就在城市郊区也能捡到宝石、灵芝,甚至价值连城的松露。
这是今秋都市人的一次地理大发现:
原来“好东西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是城市人对自然最大的傲慢和误解。
自打视频博主“山取画材”走红,山里的“漏”彻底藏不住了。
十一期间疯传的那条视频让全国观众都知道了哀牢山里有“澳门大姐”趋之若鹜的异极矿,还知道了哀牢山的深深水底可能藏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祖母绿矿。
再一扒拉这位博主发布的其他视频,发现那些不起眼的山沟里好像浑身是宝——
一片长满胭脂虫的野生仙人掌采回去,“整个公司一年的运营成本就全部搂回来了”;
老矿洞里伴生的蓝铜矿做成颜料,只要20g,不到一包每日坚果的重量,就能卖到180块钱。
而这些值钱的宝贝就像狗尾巴草一样长在荒山野地里,无人问津。
山取山取,自山而取,“山取画材”是一家天然颜料公司,因为原材料大多取自山中,所以需要颜料师像采药一样勘探采样。
视频拍的就是颜料师深入荒山寻找原材料的过程,制作毫不精良,但就是这样的毛坯视频,今年一炮而红。
不是观众班儿没上够,还爱看别人的工作vlog,实在是太多好东西明珠暗投、宝山空坐:
紫外线一照就会熠熠生辉的火焰石,被村民当做垒墙的破石头;
河滩碎石堆里随便扒拉十分钟,就能找到一块骸骨水晶。
就算一时找不到目标,慷慨的大山也绝不会让你空着手走。
筷子粗的小钓竿,甩出去不多久,手臂长的肥鱼上钩;
小溪边随手一捉,一条酷似竹叶青的漂亮青蛇。
没有穷的山,只有穷的人,在识货人的眼里,野外满山都是任君采撷的大漏。
上一次看到这么令人心潮澎湃的寻宝视频,还是看《夺宝奇兵》的时候。
对于楼生楼长的城里人来说,以上画面简直如同童话里的糖果屋,美好到近乎可疑的程度:如果山里真有这么丰饶,我咋从来没听说过?
或者说,真有这好东西,还轮得到我?
您还别说,山里真就有这么“富”。而且不必深山老林,不必神秘哀牢,随便一座城市,郊区的林子里准有好货。
搜索“野采”之前,我也是将信将疑,而搜索“野采”之后,我承认我对自然的认识实在是太浅薄。
野采,野外采集,进山捡漏的正规说法,宽泛来说,捞蝌蚪、采蘑菇、捡石头、挖花草,薅大自然羊毛的所有活动,都可以纳入野采的范畴。
如果说爆红的山取还有过于专业的嫌疑,那网上普通人分享的野采收获就是把这事儿坐到了实处。
而且品类之丰富奇特远远超出常识和想象,就像山取的“胭脂虫”视频里,怎么看怎么不像的云南山中,竟然长着大片的仙人掌。
以我所生活的北方大城市为例,不光有人采到了栗子、核桃,还有云南来的朋友,发现了熟悉的“老乡”:
羊肚菌、见手青,这些不论是课本还是货架都会告诉你云南专属的特产,就这样自然地生长在北纬40度的野林中。
图丨小红书
还有人捡到了茶晶、玉石、萤石、透明如同冰糖的石英。
网购十几块一只的“超级蒲公英”遍地开花,一百块一扎的南蛇藤漫山红遍。
刚刚过去的9月底,还有人找到了一批气味浓郁的黑松露。
那些通常会用“只有”“唯独”修饰的产地特性,在实践面前臊红了脸,羞答答地转过脸去不再言语。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原来在这座钢筋水泥的超级城市周边,就有如此丰富的物产。
图丨受访者提供
难怪十一期间哀牢山号称涌进了“一亿人”,这不是网红打卡,这是华夏人的血脉在远古招手。
谁能抗拒一次重新发现身边土地的诱惑?谁能在看了别人的成果后,不想亲自试试成色?
没有人,没有。
放下手机站起身,找到一位专业的野采向导,很快我也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野采。
光看视频或许会觉得,野采这事儿,我上我也行。
无非就是赶山嘛,单听名字就感觉跟赶海差不多容易,往下说,是荒野自助农家乐,往上说,就是带了任务的进阶徒步。
虽然在山取画材的视频里,抵达目的地的需要翻山涉水,钻进幽深狭长的矿洞,划起轮胎改造的小艇,技术动作相当复杂,但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徒步、攀岩、探洞和皮划艇的野生应用?
户外的风吹了好几年,人人习得一身本领,要说野采,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然而真走进现场才会发现,没个专家带路,体验绝对会大打折扣。
好比春天挖野菜,全靠老辈儿经验带,没有妈妈的现场指导,根本分不清挖的是剌剌秧还是荠菜。
山里捡漏,也得有识货的行家。
早上八九点,驱车来到郊区,顺着村委会小楼边的土路往里一拐,就算正式进了山。
这一天的主线任务是寻找”野葡萄“。野葡萄不好吃,极为酸涩,山里人不稀罕,但是酿酒的好原料。
领队”山野拾珍“上次经过村里,意外发现一户人家院中移栽了一株,打听得知,藤就来自旁边山上。
顺土路上行,迎面满目翠色,植被凌乱而丰茂,看起来和平常爬山时见到的没有两样。我的潜意识还在想什么时候到正地方,山哥已经进入了寻宝状态。
没走两步路,队伍就停了下来,山哥一个大弓步,拨开路边草丛一角,原来那丛凌乱的杂草中藏着玉竹。玉竹是种药食两用的中药材,滋阴润燥,根部还可以当辅料煲汤。
同行的高哥拿出改锥,作为资深野采人,这是他的独门便携挖掘工具,三下五除二,撬松土层,整株挖了出来。
但挖好的收获不装包,就地放在石头上,因为之后还要爬山,携带不便,一路的收获都要这样放在原地,等下山时原路来捡。
平常爬山,脚是主角,眼睛是配角,主要作用是保证脚能走对路。而这一次,主客异位,脚只是送眼睛去往目的地的车轮。
一路上,眼睛就没闲着,虽说主要目标是寻找野葡萄,但总能意外发现其他好货。
栗子、核桃、酥梨这些当地常见果物自不必说,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鲜家伙:
野生野长的萝藦,嫩瓤清甜可口,乳白色的汁液相传还可以退治瘊子;
本地多肉品种“瓦松”,在石缝里长得滋滋润润,粉色小花开得如同宝塔;
路边不知谁洒下的南瓜、扁豆种子,果实没人来摘,难得地把生命历程走到了尽头;
山崖上丛生的野韭菜花开成团团的球形,体型再大上一圈,就是鲜花市场里要卖30一枝的“大花葱”了;
蛇葡萄的果实虽不能吃,但颜色实在美丽,蓝紫色自带珠光的梦幻色泽仿佛爱迪生珍珠。和还未成熟的南蛇藤放在一起,不失为一组绝妙的花材;
图丨受访者提供
就连石块上的苔藓都翠绿可人,好似毛扎扎的绒毯,铲一点回家,正是生态缸的好成分。
不比城市里每一点绿色都要精心呵护的拘谨,大山旺盛的生命力慷慨地包容着适度的采集。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靠山吃山的年代,还没走到山顶,心绪就已被丰收的喜悦填满。
唯一的遗憾是,按照打听到的位置走遍了山沟,我们还是未能找到野葡萄。
零星几株葡萄藤也尚未挂果。
不过山哥表示,这也是野采的常态,既然是看天吃饭,那总有老天爷不赏脸的时候。
在独自摸索周边郊野的十几年里,山哥不知这样扑空过多少次,但就像今天一样,即使终极目标落空,路途中也总能遇到些其他惊喜,如果志在娱乐,那么绝不会空手而归。
如果招待初次体验的朋友,山哥也有不会跑空的私藏点位。
如同东北的人参猎人,每个野采行家脑子里,都有一张秘而不宣的私家地图。
山货难保周全,矿石旱涝保收,这天下午,为了弥补没能找到野葡萄的遗憾,山哥决定带我们去捡冰洲石。
地点隐藏在风景秀美的河道旁,穿过尖刺粘人的杂草丛,一拐再一拐,转进山坳,一面高高的石壁,几个浅浅的矿洞。
不知曾是何人采掘,地面上闪烁着许多如同冰糖般的矿石碎屑。打点精神在黄泥中翻翻找找,很快就能捡够一捧。
拿到河边,就地取材,薅一把野草,就着流水洗净。
冰洲石,也就是无色透明的方解石,作为自然界中最纯净的碳酸钙晶体,水洗后映着蓝天,真的有如冰块般清透。
要说有多值钱,其实也并没有,但这种亲手捡到“宝物”的快乐还是余韵悠久。
如果想获得一次完美的野采初体验,选一位靠谱的向导绝对是必要工作。山哥也凭着多年经验,定期组织付费的组团野采活动。
提供松露犬的松露采集活动,售价单人198元,捡石头的小活动,最低只需98元。
疫情后,越来越多人开始悄悄加入野采的队伍,口耳相传着山中最丰饶的角落。
不过不同于其他单纯的户外运动,野采虽然更“有收获”,但也因为收获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法律阴影。
山里随便捡点石头草药犯法吗?可能真的犯法。
引爆国庆热潮的山取画材,就已经受到了点名批评。
因为取走了几块异极矿进行采样,10月8日云南玉溪新平县委宣传部回应媒体称:
山取画材进山采集矿石未报备,哀牢山保护局已和“山取”联系,对其进行批评教育,并要求返还矿石。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矿产资源属于国家所有,地表或地下的所有矿产资源,个人都无权私自取用。
采摘植物也不行吗?同样也有风险。
去年湖南江永县的村民就因为挖“野草”被警察找上了门。
有人高价收购当地山上一种长着金色茸毛的野草,村民争相挖掘,结果发现,这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植物“金毛狗蕨”。
由于具有药用价值,且对生境土壤要求极高、成长缓慢,金毛狗蕨一度被采挖到濒临灭绝,这次被挖走的植株,至少要30年才能长成,而收购商至少已经囤积了20.1万株。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植物保护条例》,国家和地方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同样属于国家,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非法采集野生植物或者破坏其生长环境。
说到底,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是国家财产,如果缺乏知识储备和认知,一个手欠,可能就犯了法。
只不过平日里小小不然的有限度采集,很少有人较真追究。
而有组织的付费野采,更是暧昧的灰色地带。
禁止私人采集当然合理,出于资源保护的考虑,人类活动需要被严格管理。
然而亲近自然也是人类的天性,哪有一只吗喽能克制住在山里摘点啥的本能冲动?
在户外活动越来越受到喜爱的今天,这种只规定了什么“不行”而没有保障什么“可以”的一刀切规定又显得有些死板了。
有没有一种规则,可以既保证自然资源的保护,又保证人民享受自然馈赠的权利?
在自然资源最丰富、最热爱户外采集的那些国家,的确存在。
这就是“Everyman's Right”,也称自然享受权,标识公众进入荒野的权利。
它是丹麦、瑞典、挪威等北欧国家长期存在的习惯法,赋予所有人,也包括其他国家旅行者自由利用自然的权利。
包括通行权、居留权、自然环境使用权,以及水果采集权。
不论土地是属于国家还是属于私人,这项法律保障,所有人都可以在自然中通行、在自然中短暂地沐浴露营、使用自然水域泛舟钓鱼、在自然中采集野生水果、蘑菇。
它基于一种长期与广袤森林共生所孕育的朴素观念:
“自然不是人类拥有的东西,它是我们应该彼此友善分享的资源。”
主张森林自由的德国民俗学家里尔说:“与农田、牧场和花园相比,每个人都对森林拥有一定的权利。其本质是每个人都可以在森林中随心所欲地漫步。”
享受自然,从自然中获取资源,是人类早在组成社会前,就拥有的天赋权利。
在讲究天人合一的东方文明中,同样的文化脉络也从未断绝。
“山川藪沢之利、公私共之。”
公元757年,习自唐朝的日本《养老律令》如是规定。
一份明文标识“你可以”的法律,或许与啥也没写的约定俗成并没太大不同,但这份法律上的认可,就是一份安心的保证。
在自然享受权的保护下,野采人不需要再担心不小心越过可以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限度。
每个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走进荒野,享受丰收的喜悦,感恩自然的馈赠。
领受馈赠的过程中,人们更真切地开始了解身边土地的每一寸构成。
热爱始于了解,保护源自热爱,当每个人都清楚身边山林的每一种物产,环保就不再只是一句教科书上的口号。
每年芬兰约有一半人口会走进森林采摘浆果,三分之一人口采摘蘑菇。他们举办形形色色的采摘节日,用来庆祝拥有自然的欢愉。
而这,也正是野采活动最为迷人的一点:
我们需要的不只是走进户外,更是穿透层层物流与货架的阻隔的可能,重新发现身边,用触摸、吞咽与啜吸重建与古老自然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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