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毕业，我在县城五星级酒店打工

文|每日人物社 李康提

编辑 | 张轻松

　　一个不知名的小小县城，修了一间史无前例的豪华酒店。那栋宏伟建筑从十几年前打地基开始就是当地人的话题中心，今年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对外开张，并首次迎来“黑神话”带来的泼天流量。

　　从大城市回来、拥有留学经验的刘念几个月前进入酒店，担任营销宣传工作，她视角里的职场有种高级感和县城感错配的荒诞：员工操着不熟练的英语称呼彼此的英文名，也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自己打理得像模像样；但松弛感弥漫在四面八方，大家全都骑电动车上班，更习惯方言交流，想找工作直接冲进老板办公室“boss直聘”。

　　即将结束的国庆超级黄金周，酒店首次迎来爆满盛况，7座的保姆车直接到景区门口拉人，全员满负荷运转，销售去传菜、后勤换布草、保安半夜帮客人搭建舞台、作为营销宣传的刘念也被叫去紧急翻台，甚至总经理也要亲自去门口指挥客人停车。

　　率真质朴的老百姓，慢悠悠的小城，错落分布的各种千年古建筑，正因为一场游戏的发行和一座豪华酒店的开业迎来新鲜的碰撞。

　　以下是刘念的讲述：

　　迎国庆，摆地摊

　　“黑神话”火了以后，为了迎接首个国庆，我们整个小县城都闻风而动。

　　9月中旬，我们酒店也接到镇领导的电话，作为本地地标性建筑、服务和硬件设施的天花板，景区特许给我们一个展位，用来宣传酒店，给高品质需求的客户提供服务。于是我们在景区门口蒸凉皮和卖炒饼的摊位之间设了一个宣传摊位，成了“支持县城旅游业发展的重要力量”。

　　我向分管车辆的主管申请车辆，去景区门口直接迎接游客。国庆用车紧张，主管面露难色，我只好搬出“大护法”和她强调，这可是镇上领导专门打电话给总经理Kevin的。“现在咱们省正在全力抓文旅，趁着这波黑神话流量，多少人想蹭热度都蹭不上，人家给咱们送上来了还扭扭捏捏。”我又补充说，“且不说地推能给酒店带来多少直接营收，就光凭节假日的外地游客流量，对我们酒店是多大的宣传。”

　　车辆主管想了想，当即签了7天的车辆使用权给我。价值三十多万的七座别克商务车停在景区所在的村头，免费接送旅客去本县豪华大酒店，想想就挺有吸引力的。多亏了《黑神话·悟空》的爆火，让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外地人，也让这座与县城气质格格不入的五星级酒店有地发挥。

　　其实早在《黑神话·悟空》游戏上线的当天，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讨论，我就敏锐意识到，作为取景地之一的我们县的宋代寺庙可能会出名。晚上睡觉前我再次刷抖音，关于黑神话的热度丝毫没有减弱，玩家们开始把目光聚焦于线下圣地巡礼、游戏实景体验，还冲进我们省文旅的评论区疯狂出主意。我瞬间困意全无，坐起来就给领导发消息：酒店要不和寺庙做点什么活动吸引游客住店。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先剪了几个蹭热度的短视频，把我们县的古建与游戏场景融合，短片结尾顺势推出酒店介绍；我觉得还不够，又把本地景点介绍变成朋友圈、推文、小红书笔记全网发了个遍；设计部同事也配合着出了几款海报；光说不做没诚意，销售部同事提醒我可以提出“住酒店，送XX寺门票”的口号，反正门票只要二十来块钱，营销费用预算也够；大堂经理也站出来，索性把给顾客的伴手礼换成孙猴子的冰箱贴。

　　我们动作很快，把能想能做的都已经弄完，省里文旅局才推出了古建巡礼打卡路线。果然有我们这一站，且因本市另一家打卡地正在修缮不对外开放，流量自然集中到了我们县城。效果很明显，中秋节假日我带朋友去玩，以往门可罗雀的山野寺庙停车场都停满了；人们争相和悟空的人行立板合照、抢着盖“通关文牒”；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家嗅觉敏锐的摊贩。

　　那时候还不用排队，门口甚至刚立起崭新的游客须知，当地村民悠闲地坐在超市门口打牌，对好奇张望的游客无动于衷。仅仅半个多月后，景区门前的一条街都大变样了，路两边挂满欢迎彩旗，餐饮商贩从各地赶来，“支援”国庆，甚至连卖汉服的也来了。

　　镇长联系了各大表演团体免费演出、开放志愿者报名通道、还专门做了个黑神话主题集市，游客能直接线下体验游戏中的关卡。全副武装的孙悟空带着大家一起跳舞、拿iPhone打电话到处找钥匙的短视频传得到处都是，连万年不去的本地人也闻声而动，扎堆前去看热闹，天上无人机多得像苍蝇一样吵……

　　整个县城都配不上它

　　尽管刚开业了一年，谈起我们酒店，不少本地人会感慨一句“看着我长大的”。十几年前它就作为本地地标伫立在县城最核心的位置，进县城一眼就能看见它。虽然多年里只盖起了主体，贴涂了外立面，里面做什么人们都不知道，它还是显得鹤立鸡群。

　　我的同事小于是本地人，她说自己上初中时这座楼就在，听说是一个实力雄厚的本地能源老板盖的，传言说要建一座写字楼，不知道什么原因给荒废了，一废就是好多年。前年她从外地回来，竟意外发现楼外面圈上了铁皮围挡，偶尔看见工程车出来进去，“看来是有了动静”。拆掉围挡开荒的时候，聘了不少本地保洁，也从各大饭店宾馆挖来些储备干部和员工，大家才慢慢传开这里将会开业一间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

　　酒店点灯那一天，全县人民就像是过年一样高兴，好多人都发了抖音，称这座楼终于活过来了，还有人在评论区追忆它的前世今生、说起它和自己的故事以及它主人的传奇身世。由于酒店门口有广场、小花园和喷泉夜景，住在附近的居民也携家带口来瞧新鲜，还有网红以此为背景直播唱歌。一时间这里成了县城老百姓的公共娱乐场所。

　　相比外面的热闹，内厅的豪华却让其显得“高冷”，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一进门整个挑空大厅全部用黑色大理石装饰，沉稳中透着高级，放在全县乃至全市也没见过这种风格的；里面不仅有各种奢华气派的主题宴会厅，还有庄重大气的会议报告室；客房里所有的床品都来自五星级酒店，连洗漱用品都是美国的牌子，本地老百姓听都没听过，念都念不对；餐厅做的也是中餐菜系里以精致昂贵著称的粤菜，厨师是从广东专门请过来正儿八经“讲粤语的”；所有服务人员一律年轻漂亮帅哥靓女，身着统一制服，一看就很“贵”。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酒店把县城消费档次带上了新的台阶。它一开业，自然而然承办了本地企事业单位的所有活动——这样高大上的环境只有公家单位才舍得掏钱；县城里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也把婚礼、生日、过寿等事宴放在了我们这儿；主打商务宴请的包房也常常爆满，让人惊讶于本地客人的消费力。话说回来，要单论价格，餐饮人均消费100元、住店300元也不算多么高不可攀。可毕竟是县城，对不少人来说还是太高消费了。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我们的所有服务、产品、价格也成了县里其他酒店争相学习模仿的对象。以前县里宴会包桌套餐价格799元包含8凉8热送饮料干果，我们成本核算后改成了6凉10热什么也不送，菜单刚改没几天，县里其他酒店就纷纷变革。

　　面试时我听说这个酒店品牌竟然屈居县城，和总经理用惋惜地口吻说：好姑娘嫁错了对象，这里（县城）哪能配得上如此华丽气质的它。总经理顺势欢迎，正因如此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帮我们宣传啊。

　　在县城五星级酒店工作是什么体验？

　　今年7月份研究生毕业的我回国后本计划回原单位上班，哪知公司出了一些意外，答应我停薪留职出去读书的领导被换，新领导以公司业务转型、暂无空缺岗为由，让我暂待安排，还安抚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我听明白了意思，计划另谋出路，等待中我无意刷抖音看到距离我家仅几分钟电动车程的酒店开业了，正在招营销宣传岗的负责人。当时我还和婆婆念叨：“就是原来写字楼那家。”

　　我们这小县城人口只有十来万，唯一的支柱产业煤矿也日薄西山，基本没有其他的经济形态。女性就业渠道相当单一，除了销售就是收银、服务员等基础岗位，人均工资仅2200元。像我这样学历的人大部分都选择了考公考编，我有房贷在屁股后面追着，读书又花了不少，急需有一个工作先稳定下来。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给酒店投递了简历，很快就获得了面试机会。

　　面试我的领导Kevin是一位来自南方的职业经理人，曾在某超级旅游城市的知名奢牌酒店工作了将近30年。得知我此前在深圳待过六七年，媒体从业经验丰富，他和我一见如故聊了很多。他还大赞我为爱放弃大城市工作折回县城有魄力。我则满是苦笑，不忍心说回来后的这几年工资断崖式下跌，还不及我在深圳的零头。现在又赶上后疫情时代的最难就业季，很难说当时去进修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安慰我人生没有白走的路。

　　见到他的第二个小时，他就带我把酒店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遍，我也被他对细节品质的要求深深折服。比如走到电梯口的灭烟沙处，因为服务人员没有来得及用模具把品牌logo印出来，被他训了一顿；房嫂把布草叠得鼓鼓囊囊，他不满意，当即脱下西装演示三十多年的铺床金技能；他带我去洗衣房时很自豪地和我说，这些设备都是他花两百多万买的，八百多度高温杀菌，“我们酒店的防滑地垫都比很多人家的毛巾干净”；走着走着他随时弯下腰查看地板是否光滑映人……

　　他告诉我光这家酒店的建设、装修就耗资将近1亿元，就算放在北上广深，放在迪拜纽约，我们也属于能拿得出手的水平。五星级酒店不光是硬件好，服务也得跟上，他打算用两年的时间把它做成全市乃至全省南部口碑最好的豪华酒店，问我有没有兴趣跟着一起干，我当即就热血了。

　　我也问了他一直好奇的问题：投入这么大啥时候才能回本？“在这个小县城里，我们真的是为人民服务呀，老板亏钱也想给家乡老百姓最好的”。确实是亏钱，Kevin说建造酒店之初财务就测算过，按照一百多间房每晚70%的入住率，售价600元，也得30年才能回本。何况我们这儿消费能力有限，房价卖到最多300元。9月份最淡季时一晚上只开了二十多间房。

　　30年后风云变幻，酒店行业又会是怎么样一番天地呢，且走且看吧。

　　唯一确定的是，我决定在这里落脚了。工作体面，环境高大上，工资也不算太低，最重要的是离家近，中午还能回家看看孩子。于是继大城市地产媒体、家装媒体从业者，县城制造企业营销公关后，我又成了县城五星级酒店的打工人。

　　酒店工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份工作，接触的同事也都五花八门、背景各异。有像我这样的高学历年轻人、也有干了十几年服务行业的酒店老人、还有二十多个没毕业的本地职校实习生。至于宴会所需要的大量临时帮工，有五十多岁的本地阿姨大叔、宝妈、节假日还有大学生高中生，人力资源很是丰富。

　　我们酒店也着实给本地老百姓带来不少就业机会。抖音账号后台，除了订房订菜的，就是找工作的。还有人上门找工作。经常是我们办公办得好好的，突然有人就闯到办公区域，大声问你们这里招人吗？人事说你应聘什么岗位，对方耿直说你们有什么我能干的工作，或者是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工作；还有一次我和Kevin正在商讨如何推广餐厅，办公室突然被两个大姐推门而入，她们直接问总经理你们这里要不要捏脚的。这种大胆粗粝原始的“县城boss直聘”令我大开眼界、哭笑不得。

　　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更是让财务头疼。

　　餐饮部、客房部的同事有些年纪大了，文化程度不高，算不清基础工资、岗位工资、绩效工资、出勤奖、点单奖等名目复杂的工资细则，而这百十来块钱的差别对他们来说又很重要，于是一个个排队找人事和出纳对账。办公室环境小，他们声音很大，丝毫没把公司特设的红线薪酬保密制度当回事，挣几分几厘被大家听了个一干二净。人事掰开了揉碎了讲半天也听不明白，我都恨不得冲上去给他解释。

　　其实Kevin的要求是很高，一直想把我们定位为国际酒店，对标世界一流服务。即便是没有外宾接待资格，也从上到下把每个人的职位英文化，让大家学会说Nice to meet you等日常口语，还让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起英文名字，大家很害羞，一说英语就羞涩地笑。

　　受限于认知，大家取名也高度集中于Amy、Lily、Tom等频繁出现在中小学英语教材中的人物名。导致一进酒店想张嘴叫人发现好多重名。Kevin不得不多了一项工作，给新同事赐名，我们就像新进皇宫被内务府赐号的妃子。不过大家私下背着他还是悄悄说本地方言，也经常忘了自己的英文名。我见Kevin有一次在二楼朝院外大喊Vivian，喊了七八次她半天没反应过来。

　　尽管不太适应瞬间“高级”的自己，我们仍发自内心爱着酒店，珍惜这份家门口能糊口的工作，也深深地以它为荣。

　　和我聊得来的咖啡师Coco也这样觉得，她之前在上海最忙碌的一家星巴克工作了很多年，自己还花了大价钱去有名的咖啡学院学技术，本来想回老家开个咖啡店，但考察了一圈市场，觉得做低价她有点不甘心、做高价没消费群体，酒店的出现让她有了平台能施展自己。Kevin给她绝对的自由，她把咖啡角弄成了自己的风格，每天都做喜欢的事儿还能领上工资，她热情高涨。

　　前厅安保威少也是，由于喜欢NBA里的球星威斯布鲁克，他给自己起了同样的英文名，我们调侃他为威少。威少做门童，身穿西服戴礼帽外加白手套，像《布达佩斯大饭店》里的Zero。他被要求和每一个客人打招呼、接送行李，通常是客人还没到跟前他就已经紧张不已，“贵宾慢走”的问候语不知是和客人对视时说还是走到跟前再说。

　　一位外地朋友来住店，和我感慨我们酒店的服务人员还是有着未经深度格式化的淳朴，不标准的普通话、腼腆的微笑还有生疏的姿态，有着没有表演痕迹的真情。

　　返乡中产和县城小年轻的乐园

　　像这位朋友一样，来酒店住店的也有不少大城市回乡的中产，尤其是节假日。我们这里距离北京不远，很多人去那边工作，一到中秋国庆过年无疑会迎来一批这样的群体。带女朋友老婆孩子回家住，老院子用水上厕所不方便的，干脆直接住酒店。三五百元的价格对中产来说不算什么，吃喝玩乐一天，性价比很高。

　　也有一些县城小年轻会趁着节假日“奢侈”一把。像我们餐厅的牛排选自真正的澳洲空运西冷原切排，一块的成本就高达九十多元，售价一百多元已经非常良心价了，而县城普遍水准是49.9元的自助烧烤送牛排，我们卖不过人家，结果在七夕情人节那一天，牛排竟然全卖光了，大床房的预定量也高了二十几个点。

　　来的客人里还有本地要强一点的家庭，想在外人面前撑脸面的。我前同事的姐姐是个单亲妈妈，为了给孩子办十二岁的圆锁宴，硬是选择了我们酒店，如果是普通饭店七八百一桌也吃得很好了，她宁愿少要几桌选个小宴会厅，也不想给青春期的孩子丢脸，觉得少了爸爸生活条件上差了多少。很荣幸，我们居然成为了她尊严感的支撑。

　　今年趁着黑神话的热度，我们县破天荒地升级成了旅游县，客房国庆入住率竟然比市区很多酒店还高，差一点就满房。海报都做出来等着全员庆祝开业以来的第一个胜利呢，真的就差一点了。为此，一向提倡科学化管理的Kevin带着财务总经理等一众高管诚心诚意去顶楼特设的财神面前磕头，真是盼得眼都绿了。

　　住店客人对我们大多很满意。开业不到半年，酒店真如Kevin所言已经攻占各大OTA平台榜首了。只要有一条差评他就愁得睡不着觉，要上下整改，并指令我联系客人看能否修改评价。我也切身体会到了服务行业的不容易，各类难伺候的客人、各种繁杂琐碎的事项。

　　现在是国庆超级黄金周期间，酒店一年就指望这几天回款。客房爆满、宴会厅爆满、餐饮爆满，销售部每天都捷报频传。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销售得去传菜、后勤去换布草、保安半夜还得帮客人搭建舞台、我上班上着被叫去紧急翻台、连Kevin都得去门口亲自指挥客人停车、安抚等餐客人的情绪。大家每天忙到半夜，宴会结束剩下的纸壳子装了整整两大平板车，餐饮同事发朋友圈：提前过上退休捡破烂生活……

　　很多朋友问我在酒店是不是会听到很多劲爆八卦，若是没干这个工作我也双眼放光，上了班才知道酒店一天无事、顺利下班就很好了。

　　刚上班第一天我就碰上了客人丢钱，查了监控没人进房间可人家一口咬定就是在我们酒店丢了，现金2万元，要我们赔付，后来闹到报了警也没什么结果，为了让客人平息怒火，酒店退回了房钱；遇上过客人喝多打了我们服务员的；还有同行住过来故意找茬说饭菜馊了的；有男人带着老婆孩子住酒店，自己趁空档去足疗消费上千元的……

　　见得多了，发生什么事儿都见怪不怪了。我也悟出“人性不可测、论迹不论心”等生活真谛，性格变得更加平和。回家面对老公的唠叨居然能很耐心等他说完再沟通，我想这也是这份工作带给我的额外收获吧。希望我们酒店越来越好，走出县城，走向纽约、迪拜。

　　（文中刘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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